近五百年来,中州以“州城制”分天下。

    九州结义盟风光数十载,可这“九州”中的“九”仅是极数。

    中州不只九州,而是三十六州。

    三十六州以人口多寡、基础设施及经济发展状况分称州、地、境。

    州之下为城,同分城、都、郡三等。

    每个州约有十城不等。

    是以,每当世人谈及中州,总称“中州之大,沃野千里”。

    若问何以见得?

    只需答“中州共分三十六州,百余城,小镇数千,村落不计其数”即可。

    旧庙东面三里路地即是泸州郡的东郡门。

    一如中州铜钱定是外圆内方。

    百余城不论是何等级,规模几何,内部又是如何布局,皆是清一色的四方城垣,象征地方天圆。

    郡在城制等级中排位最末。

    郡墙高度、厚度比之城墙、都墙都来得低、来得薄,更不比边界的城墙。

    边界城墙常被称作大城墙,郡墙则是小城墙。

    相比起礼制需要,城墙于地处蜀黔渝三地交界的泸州郡,作为防御工事的意义更重。

    只要三州不一起叛变,甭管其中哪一州生出动乱苗头,泸州郡都可为镇乱桥头堡。

    也因此,泸州郡的城墙高度并不算低,城高五雉隅高七。

    东郡楼上,四名守城卒强打精神关注着郡墙内外夜幕中的动向。

    今晚轮值守夜的带班小旗天生老相,才逾不惑年纪却有副古稀老人的慈爱面孔。

    幸亏没老早白头,要不然就成了货真价实的白头老翁。

    此时此刻,老相小旗面朝城内,双手托在墙沿上,看似在盯着远方某处,实则在打瞌睡,倒是极为契合其老迈形象。

    这可委实怪不得他。

    半月之前,上边破天荒地调派来许多人手,严令增强内外巡防。

    虽没达到戒严的程度,但从这架势足矣看出上头整肃威严的决心可谓不小。

    江湖上发生的那些事儿或多或少都会变成饭后谈资,对于百花大会一事,老相小旗略有耳闻。

    只是从没想过会影响得如此深远,以致连他几乎一成不变的生计都有了不小改变。

    一系列举措,对年逾四旬的大肚腩而言,好处只有一个。

    手底下多了四个能使唤的小弟,干了大半辈子的小旗总算是名副其实了。

    然,增补人手之众,居其下者寥寥,同级和上层可多了一辈不止。

    低头哈腰的次数多了,抢饭碗的人多了,分到手里的饷银却是少了。

    每面城楼平日间只需安排两个小卒值夜,他这小头头一整年不起夜都无人问责。

    当下却是五日一班,必须在岗在位。

    今夜已是严令施行的第三轮,老相小旗显然还没很好地适应。

    百无聊赖地在郡楼上踱了一阵,便感到疲乏困倦。

    适才听得城内远端小有响动,当即一个激灵。

    奈何事发之地相隔较远,以其目力仅可见衙门出动了不下二十名差役。

    再瞅不出个所以然来,大为扫兴。

    半晌不见动静,更昏昏欲睡。

    所幸阖眼小憩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觉面上瘙痒,抬手来挠。

    双眸微睁,夜月之下仍是一片清寂。

    眼前无由一瞬明,一瞬暗。

    虽挺着不小的肚腩、挥刀却能碎石的老相小旗机警地将身子探出墙垣,扭身看向天边。

    只一眼,老相小旗便将身子缩回郡楼中。

    给了自己无声却沉重的一巴掌。

    嘴中不住呢喃,老了不中用,眼花了,眼花了。

    再次闭上眼,似是为了养神。

    稍待片刻,才缓缓睁开。

    偷抚着心口长长舒气。

    轻质甲胄内的衣衫竟像是浸泡过水般,湿得彻底!

    自认为捡回一条小命的老相小旗庆幸之余,腹中哀怨无处诉说。

    从他爷爷的爷爷那一辈起,中州便以武为尊,比的便是谁的拳头大。

    朝廷与江湖之间,本来是朝廷拳头大,慢慢就变成江湖拳头大。

    好在江湖还分正邪,邪派总会被正派压下去,而正派比较不会威胁到朝廷统治。

    尽管如此,拳头大的一方总会更有理可讲。

    朝廷慢慢地管束不了江湖人。

    江湖人慢慢地开始不守朝廷定下的规矩。

    从朝廷到江湖到市井,大家都慢慢地适应了这般变化。

    短时间内,习惯成自然之事可不容易扭转回来。

    老相小旗所待的这郡楼,郡墙已有五丈高,再加上郡楼上部构造就奔着七丈去了。

    而小城墙三丈之内不许建房,五丈以内楼房不可高过两丈。

    刚刚那一掠而过者,就算非仙非鬼,称作高人绝不为过。

    要他严格遵令,不问因由截人禁足,逐层上报听候指示,否则当率众杀之,那是万万不敢。

    当作无事发生,多活几年十几年看自己本事。

    要是头铁去拦阻,几年十几年后,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来给自己扫墓。

    他甚至恨不得剜掉自己这双非得看个究竟的多事眼。

    没能看清对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胖是瘦不说,扑面而来的压迫感险些将他就地格杀。

    尽管近日朝廷遣人来势汹汹,可站在老相小旗的角度看来,江湖应还算是瘦死骆驼比马大吧?

    没能耐又非得装硬气,好比打肿脸充胖子,可真是遭罪!

    ……

    ……

    鬼魅妖姬姓姬。

    姬木成的姬,也是旧日千泷国国主的姬。

    中州历史长达两千余载,版图自然不是一成不变的。

    三百年多前,句麗国耗费了数代人的心力,终于在昔日丽翰国旧地上扶植起一个新国。

    这个新国是句麗从中州身上割下的一块肉,也是句麗用以对抗中州的城墙。

    新国名曰千泷。

    泷取急流之意,千泷意指万千急流。

    句麗本意想靠千泷制造源源不断的麻烦,让积弊久矣的中州无暇东顾,以圈地拓疆。

    怎料千泷国主姬那罗延野心勃勃,不甘为傀儡,假中州之威拒句麗干涉内政,以唇亡齿寒之理向句麗索求资源叫板中州,短短二十四年间将千泷国打造为一方强邦。

    姬英继位后,千泷国仍是一派欣欣向荣之势。

    彼时中州还不是朱家天下,千泷军与中州军的几次正面碰撞丝毫不落下风。

    若能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二十年内携句麗共分中州东北地域而治绝非难事。

    奈何姬英好大喜功,过于急功近利的内外举措过度消耗国力,让中州成家有机可乘,由内而外离间分裂千泷,三十八载辉煌戛然而止。

    千泷截流,旧地被中州重新收归囊中。

    亡国血脉因事先有所洞察分逃四方,避过灭族杀劫。

    十数支姬家血脉几经辗转,或在逃亡路上老死病死,或深入中州各地生根发芽。

    部分姬家子孙难忘旧国,以诗勉志,蓄谋通过代代人的努力复辟昔时荣光。

    时至今日姬家的亡国血脉已传续近二十代人,连中州都不再姓成而姓朱,并没有成功开枝散叶的千泷姬家,还能有多少人心存那虚无缥缈的复国志?

    即便真有不畏死活的姬氏后辈跳将出来扬言要复辟旧国,无不被时人当笑话看。

    作为千泷姬家嫡系的鬼魅妖姬一脉,亦有愿想不灭者。

    鬼魅妖姬的曾祖父,是千泷姬家在中州改朝换代后最鼎盛时代的见证者。

    那时候的姬家,靠着一剑双刀三拳四腿五心法名噪中州、风光无两。

    被天下群雄推举为武林盟主,接替魔宫心魔老人的班。

    那时候还只是垂髫稚童的曾祖父便幻想着等他当上了武林盟主,是不是就能实现复国宏愿了?

    可事与愿违,家主老去后,姬家强者虽众,偏偏无有能将自家武学集大成者。

    以武为尊的江湖新锐辈出,群豪并起,更新迭代只快不慢。

    跟不上步伐的姬家很快便难以服众,登顶不过十载即被取而代之,迅速由盛转衰。

    尽管说起来有些幼稚,但曾祖父还有凭仗武林声望造大复国声势的丁点想法。

    到了姬父这,则全然没有这种念想。

    身为美男子,姬父只顾着将皮囊姣好的女子一个个收入房中,终日流连于花丛,英年早逝。

    有这样的父亲,以及没有半点儿地位名分的母亲,鬼魅妖姬能不耻于难堪身世便不错了,遑论谈那遥不可及的复国。

    多半是同父同母的风流子,重伤离了诸神殿后,没姐姐时时看着,基本上是走了姬父的老路。

    其叔姬木成及冠前便同姬父反目,远走楚西,一心扑在巫蛊和赶尸上,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未成想还真捣腾出名堂来,只不过是恶名远扬的十四恶人。

    叔叔看不上“秉承父志”的风流子,却颇为欣赏大侄女。

    因为这世间,恐怕只有这位大侄女看得清,他这叔叔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辟千泷国。

    几次三番在私下里找过侄女想合二人之力起势,都遭婉拒。

    姬木成却不恼,他知道侄女不甘于做一个平凡女子,他一直往北走,若能助瓦剌成功侵入中州,哪怕只啃下中州两成江山,更倾向分地封王的游牧国邦也乐得交出块地来。

    于时再顺水推舟,让侄女来当新千泷国的王,想来该不会拒绝。

    百余年前诸神殿的创立者所想是破庙中神、除心中神,祈盼奢望他人援手,不如寻求自救。

    二十多年前,风华正茂的鬼魅妖姬选择步入诸神殿后,在前人开辟出来的道路上挺进一大步。

    ——任何人都能做自己的神。

    诸神殿不再只是破庙中神、除心中神的诸神,还是各自为神的诸神!

    原本还有些庸碌的诸神殿自此乘风而起,不断发展壮大,一度曾为四海会盟扛鼎大帮。

    纵然在朝廷打压下四海会盟分崩离析,可底蕴犹在的诸神殿实力依然不容小觑。

    凭此,姬木成足够相信,一旦自家侄女能够坐上新千泷王的位置,那么中州再出一位女帝也指日可待了。

    ……

    ……

    鬼魅妖姬承认自己不甘平凡。

    但她也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江湖上不少人知道她姓姬,却很少将这个姬姓和亡国的千泷姬姓联系在一起。

    复国她是真没想过。

    武林盟主她倒是乐意当当。

    尤其在了解了家族的过往后,更注定了她脚踏实地的性子。

    江湖人也少有将她和姬木成联系起来的,因为两人行事做派压根不像。

    对于叔叔,她谈不上喜欢,因为她觉得叔叔的愿想不切实际。

    但她不反感叔叔,因为叔叔有一点和她很像,都在脚踏实地地向前。

    百花大会上,她与武林盟主失之交臂,更是受了重创,至今不过恢复了八成功力。

    她却并不为此着恼。

    只因她可以想见通往权力之路必定遍布荆棘。

    稍有不慎,遍体鳞伤事小,大有可能性命不保。

    老对手封辰就是为此栽了跟头。

    她与封辰之间,会因立场不同常恨不得将对方抽筋扒皮。

    可若能抛开各自身份枷锁,二人自当是惺惺相惜的。

    鬼魅妖姬自认不够聪明,毕竟江湖波云诡谲,有太多迷障不易看破。

    得亏她是个女人,极度理性之外,还留存着为数不多的感性。

    比如直觉。

    鬼魅妖姬几乎可以认定封辰的死和那些邪门魔教关系不大。

    他们应也只是被利用的工具罢了。

    现今江湖局势的发展便是最好佐证。

    幽冥教龟缩不出,显然不想再让朝廷白占便宜。

    兜率帮和埠济岛打着如意算盘,不知私下又和哪头搭上了线。

    看似卖力的红衣教和天煞十二门,之所以肯大费周章,未尝不想趁势与朝廷分割大利。

    同样,直觉也告诉鬼魅妖姬,那个失了行踪的杀手夜枭一定就在东面。

    在她看来,能和笑面弥勒及谢飞化归一类的,不是夜殇、哭娘子,就是老伯和洛飘零。

    “嚎判官”卢昊死于无字坪,意味着黑无常再不会回幽冥教。

    姜逸尘所去,不是菊园,便是听雨阁。

    鬼魅妖姬还有一份感性是护犊子。

    这点或许是脱胎于对亲弟弟的维护和关照。

    姬家家境算不上差,可姐弟俩懂事时便没人照看。

    与其说风流子是鬼魅妖姬看着长大的,不如说风流子就是鬼魅妖姬拉扯大的。

    姐姐自然常顺着护着弟弟。

    直到有一天,弟弟说待外边挺好的,姐姐也由着弟弟去了。

    只要弟弟能够好好活着,姐姐不会去干预太多。

    然而,弟弟还是走得比她早。

    素来理性的鬼魅妖姬这些年动用了诸多力量在搜寻风流子尸身及凶手信息。

    没想到居然是在百花大会上从尹厉口中得知关键讯息,凑齐了线索。

    杀其弟者,夜枭姜逸尘!

    鬼魅妖姬要为弟弟报仇。

    百花大会上错过了,她本以为这回是个绝佳机会。

    可还是来晚了,那家伙早溜了。

    既然如此,她便追过去!

    都说这新晋黑无常是真黑无常,总能大难不死,她倒要试试真假!

    一次杀不死,便两次,三次!

    三次未得手,对方又不来寻怨,死仇一笔勾销,只作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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